作者:郭恩一
編輯:章魚
在日本電車上,你會發現有四種海報一直在更新,卻從不會消失——
整容廣告、培訓班廣告、賣房子的廣告,以及婚活廣告。
前三種想必大家都懂,但最后一種或許會讓你好奇:什么叫婚活?
在日本,為了找到一份滿意的工作,至少得提早一年參加說明會、投簡歷、筆試面試。這個過關斬將找工作的過程,在日本社會被稱為“就職活動”,簡稱“就活”。
而“婚活”,就是模仿“就活”而衍生出的詞匯。它意味著在日本社會:
“結婚”跟找工作一樣,需要“努力努力再努力”。
日本人,為了結婚有多卷?
在中國人還在驚訝于“985相親局”的出現時,日本人早已經把結婚市場“卷”上天了。
在2023年,日本所有結婚的人里面,有近三分之一的人用過婚介服務。
在這里,相親絕不是什么丟臉的事情。相反,是人們用來判別自己的社會地位,又或者,改變自己社會地位的“第二次高考”。
2024年,日本年輕人使用婚介所的人數相較于2019年翻了2.5倍,50歲以上的會員更是翻了2倍。
(圖/unsplash)
但如果你以為日本婚活就是和中國一樣,報名填個資料,坐等著紅娘給你介紹對象,那可就大錯特錯了。
為了能結婚,日本人需要付出的努力包括但不限于——
婚活入門:報名婚介所、注冊婚戀網站;繳納會員費;參加婚活相親派對等等
準備材料:提交年收入證明和資產證明;展示最新體檢報告等
外貌提升:花錢拍攝“比身份證照片更重要”的婚活形象照;改造穿搭等
技巧培訓:學習如何在第一次見面中自然地表達自己;求婚小技巧等
一輩子都離不開“培訓班”的東亞人,連結婚也要報班。
這里既有以“提升婚戀競爭力”為目的的微整形班,也有教你穿出“讓人想結婚的好印象”的穿搭課,更是不乏各種教人“如何吸引異性”的戀愛技巧課。
從20多歲的年輕上班族到50多歲的單身中年人,婚活已經成為日本婚戀市場中的一個巨大產業。
日本婚活行業巨頭IBJ的報告指出,日本女性在平臺上篩選對象時,最重要的五項指標依次是:年齡、年收入、學歷、是否吸煙、身高。
而男性看重的依次是:外貌、年齡、性格、是否愿意生育、學歷。
能在婚戀市場上受歡迎的,往往是那些在學歷、外貌、收入等方面都位于社會金字塔上層的人。
說到底,婚活的背后,是婚姻制度的階層化。
在這樣高度工具化的競爭中,人人都是待價而沽的商品。
為了婚活“上岸”,男男女女們都在拼命投資自己。
如果說中國人還在吐槽“結婚返貧”的階段,那日本社會就已經是“相親返貧”的世界了。
在日本婚介所,一般流程是:確定相親對象→相親見面→初步約會→正式約會→締結婚約→成婚退會。
每一步,都得花錢。
相親時吃飯逛街時產生的費用自然是少不了的。但除此之外還有婚介所的服務費,主要包括:入會金、每月會費、安排相親的費用、婚活派對的參與費用、形象與情感指導支持費用,以及最終的成婚獎勵金等。
(圖/pexels)
在這些項目的累計之下,每位會員平均每年大約需要花費30萬到40萬日元(約1.5萬~2萬人民幣)。
NHK的一期節目中,采訪了多位參加婚活課程的年輕女性,其中一人表示:“我每月大概花10萬日元用于婚活,感覺比考研究生還辛苦。”
一位40歲的男性A君,分享了他這些年來在婚活中付出的血淚故事。
從來沒有談過戀愛的他,在過了30歲后,開始考慮起結婚的事。他先是報了一個“如何變得受女性歡迎”的培訓班的試聽課。
課程一共4個半小時,前兩個半小時里,導師們會狠狠把學員們罵得狗血淋頭,指出他們各種不行的地方。然后用后兩個小時來灌雞湯,告訴學員們只要肯改變,找到一個好女人結婚是輕而易舉的。
一套洗腦下來,A君掏錢成為了會員。但半年下來,他依舊找不到女朋友。
他又轉向了另一個婚戀培訓班。這次的課程旨在一個月內,讓人脫胎換骨,橫掃婚活市場。而課程內容更是令人瞠目結舌,其中包括:
與現役護士共進晚餐,學習陪伴女性時的言行禮儀,名為“護士給你及時反饋的晚餐”;
由AV女優和AV男優擔任講師的“性教育學校”,教授如何讓女性感到愉悅。
A君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這兩個課程,盡管價格高得驚人:
“有的課程要50萬日元(約2.5萬人民幣),我想著可以分期付款或者信用卡,就硬著頭皮報了名。結果不到幾個月,工資已經還不清學費,只好開始動用存款。”
更慘的是,為了彌補婚活過程中花掉的積蓄,他輕信了朋友介紹的一項“穩賺不賠”的投資,結果非但沒有賺錢,反而背上了債務。
如今他白天在公司上班,晚上瞞著公司做保安兼職,只為償還婚活期間欠下的債務。他無奈地說:
“還沒結婚,就在婚活中把老婆本花光了。我已經無力再考慮未來了。”
誰在被迫成為“結婚難民”?
既然是競爭,那么就必定有落敗者。
和“婚活”相對應的詞語,是“結婚難民”。
自然,“結婚難民”指的不是無心結婚的獨身主義者,而是那些“渴望結婚卻結不了婚”的人。
這里面首當其沖的,就是“低收入男性”。
先來看一組數據:
1980年的日本,50歲還沒有結過婚的男性比例,只有2.6%。而到了2020年,這個數字攀升至28.3%。
據調查,日本女性在擇偶時會希望對方“經濟穩定”。假如具體到數字,這個門檻是“男方年收入400萬”(約人民幣20萬)以上。
你可以懷疑“愛情和金錢是否真的成正比”,但毋庸置疑的是:
年收入和結婚率,是完全的正比。
在日本,年收入低于300萬日元的男性的結婚率,明顯低于年收入在500萬以上的男性。
而當一個男人的年收入300萬(約15萬人民幣)日元的時候,他能找到對象的幾率可以說是微乎其微。如果低于150萬日元(約7.5萬人民幣),則可以說是毫無希望,注定“窮光棍”一輩子了。
在YouTube上有這樣一部紀錄片,它追蹤拍攝了一個年收入僅200萬日元(約10萬人民幣)的單身男性的《婚活挑戰記》。
片中的主人公Y君29歲,長相可以算到中等偏上。只看外形和年齡都還不錯的他,只是一個便利店打工的夜班店員,一年的收入約200萬日元,無房無車,平日里吃的最多的食物就是便利店當天沒賣完的便當。
(圖/pexels)
他面對鏡頭時這樣坦言:“我不是不想結婚,只是覺得自己沒有資格。”
紀錄片跟隨著他參加婚活聯誼會、結婚介紹所,當然也嘗試了改變穿衣風格和談吐方式。然而在經歷了一遍市場各種“流水線大改造”后,結果卻依舊不理想。
他在相親過程中多次被女方當眾婉拒,理由是“沒有穩定感”。Y君在視頻的結尾感慨:“大家都說想找溫柔的人,但從來沒人想了解我是誰。”
但對于那些和Y君相親的女性來說,把自己的下半輩子交付給一個無車無房無存款無穩定工作的人,無疑是一場爛賭。
(圖/《無法結婚的男人》)
比起在外貌和技巧上的努力,不如努力提高年收入——話雖如此,一個社會,總有人會成為窮人。
日本在經歷泡沫期后,勞動市場不穩定,終身雇傭制也隨之減少,“合同工、小時工、派遣工”等各種非正式雇傭制度開始出現......人們的收入在下降。
高薪階層越來越少,社會階層向下流動,中產階層逐漸失去優勢并下沉為下層社會。他們不僅收入低下,更是迎來在生活能力、工作意愿、學習意愿等方面的全面下降,可以理解為“對人生熱情低下”。
剖析日本千禧年之后現狀的《下流社會》一書中這樣寫道:“98.5%的下流社會男性熱衷于上網。”他們沉溺于廉價的娛樂和成癮的快樂中,沒有儲蓄和長遠規劃,在結婚市場上很難擁有競爭力。
但日本高收入人群中,也不乏“結婚難民”的存在。
她們往往,性別為女。
日本的婚活市場上,有著非常嚴重的“錯位”。高學歷女性的未婚率遠遠高于高學歷男性。
其中緣由很好理解:收入高、學歷高的女性們,往往擇偶標準也高。
這些從出生開始就一路披荊斬棘的女性們,堅信努力就會有回報——在找人結婚這件事上也一樣。
她們就像海女一樣,一次次沉浮在“相親”的大海中,不停地和人見面。
為了能夠結婚,相親100次、200次的女性大有人在。
38歲的女性由里,在婚活的三年中,相親了150次。她給自己定下的每個月都要見至少10個人的目標。但由于在婚介所每見一個人,需要支付1萬日元的「相親安排費」,一個月下來就要花10萬日元(約5000人民幣)。逐漸無法負擔的她,轉向了使用相親APP。
她在APP上見了超過100個人,但還是遇不到合適的人。
你還記得前文提到過的男性擇偶時最看重的東西嗎?依次是:外貌、年齡、性格、是否愿意生育、學歷。
在這5個條件里,實質上“外貌”和“生育條件”都是和年齡直接掛鉤的東西。
因此,隨著年紀的增大,高學歷女性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市場一次次壓價:
是勸自己賤賣得了,還是繼續當“結婚難民”,這是一個問題。
小地方的光棍們,無路可卷
如果說以上的“結婚難民”們好歹還有努力的方向,那么對于日本農村或者地方城市的男性來說,結婚不僅要靠實力,更需要運氣。
因為在這些小地方,由于適婚人口的減少,男性根本找不到結婚對象。
適齡女性太少,自己村加隔壁村都湊不出來年輕女性舉辦個相親會,想卷也沒得卷啊。
據統計,日本都市中的男性成婚率在40%左右,而地方上的男性成婚率只有30%。
也就是說,在小地方,多了十分之一的男人沒法結婚。
如果你以為這只是近些年才出現的問題就錯了。
在日本,“地方結婚難”的問題已經持續了四十多年之久。
而對此,日本政府和民間齊力想出來的解決辦法是:去別的國家那里娶媳婦。
早在1980年,日本山形縣就由政府組織,當地光棍們組團飛到菲律賓農村,和菲律賓當地的女性們來了場“村與村”的相親。
隨后,這種找老婆的方式開始興起。幾十年來,以中、韓、菲律賓為主的無數外國女性,尤其是發展中國家的女性,為了謀求更好的生活,以“嫁人”的形式來到日本。
日本將這種現象稱作“農村花嫁”。花嫁在日語里的意思是“新娘”。這個詞語的背后,正是日本政府為了維持小地方的人口數,想盡辦法吸引外國女性嫁去日本農村的政策。
(圖/pexels)
直到今天,依舊有地方政府的官網上甚至會專門寫著“農村花嫁募集”,幫助地方男性“找妻子”。
但“農村花嫁”,絕非是一場皆大歡喜的利益交換。
這些嫁到日本農村的外國女性,幾乎都是在完全不會日語的情況下,經由媒人介紹來的。她們甚至很多在嫁過來之前都不知道自己未來丈夫的樣貌和名字。
有人嫁過來之后被當作照顧丈夫一家的工具人;
有人在照顧丈夫一輩子后依舊不被真心接納,丈夫寧愿將遺產給兄弟姐妹而不是外國妻子;
還有人遭受家暴,鬧到法庭后,日本丈夫在庭上公然說出了“我都花了錢,卻沒換來我想要的妻子,虧得明明是我”這種話。
農村花嫁,到底是娶妻,還是披著婚姻外皮的人口買賣?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。
唯一可以確定的是,結婚倒映著社會的溝壑,而那些在金字塔最底端的女性,便成為了用來填平少許溝壑的工具。
一位菲律賓女性Angelica Cruz 在20多歲時嫁到日本,如今已經40多歲的她卻無法用日語進行十分順暢的交流,“嫁過來以后就是做家務,生孩子,照顧孩子和公婆,然后就是打打體力活的零工補貼家用“。
由于缺乏足夠的社會接觸,而在家里老公和孩子都不怎么和她交流,這位女性的日語一直停留在最基礎的日常對話階段。
“最讓我難過的是,上高中的女兒跟我說‘你別說話了,根本聽不懂’。”
Angelica Cruz 開始在打完工后往返于政府的免費日語教室,因為“想要和青春期的女兒多說說話”。
(圖/pexels)
2000年后,隨著亞洲其他國家自身的經濟發展和福利完善,愿意將自己嫁到日本農村來換取好一點的生活水平的年輕外國女性,已經越來越少了。
“農村新娘”已經快成為過去式,“地方男性找不到老婆”的問題不僅沒有解決,甚至愈來愈難。
在NHK的紀錄片中,來自小地方的30歲男性去城市里積極參加相親活動,但是結果依舊沒有改變——沒有女性會愿意嫁到地方上去。
在日本卷到飛起的結婚戰中,刀光劍影中倒映的,是階級的固化、性別結構的不平衡和城鄉甚至國與國之間的差距。
電車上貼著的整容廣告和培訓班廣告,日復一日倒映著人們忙碌的臉。
人們以為只要一路努力——上大學、找工作、買房子、結婚——幸福就會自動到來。但事實呢?
學歷不錯、收入卻不高的男人,結不了婚;
學歷高、收入也高的女人,依舊結不了婚。
在城市里結婚難,在地方上更難。
這一切似乎并不僅僅關乎于婚姻,更是關于階級、關于性別、關于人生選擇的殘酷現實。
而在這場婚姻的戰爭中,那些尚未上場,或永遠也上不了場的人,只能站在站臺邊,看著廣告一遍遍閃過,一遍遍提醒他們:
“你還不夠好,你還得繼續努力。”
可誰又來告訴他們:幸福,不該是努力的獎賞,而是人人應得的權利。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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